文/唐映枫
二哥工作的房間總是悶悶的,如果你突然開門,必是一片煙熏霧繞,無數皺巴巴的煙頭扭曲地躺在一只隨機放置的煙灰缸裡,讓我聯想到諾曼底登陸戰後遍野伏屍的殘局;二哥身旁永遠有一壺早已沖淡到幾無茶色的茶水,魚缸、字畫、廟裡求來的符貼構成了二哥的工作環境。二哥 89 年生人,只比我長兩歲,卻活像個老人。
記不得二哥第一次和我講,要組自己的樂隊是什麼時候。
“唱得都不錯,但感覺不對,都不太對。” 其間我同二哥一起物色過好幾個有可能成為拍檔的人選,但歌手的狀態和對作品的理解總與預期略有出入,二哥叼著擰著過濾嘴的煙頭癱在沙發上,五官縮作一團,他愁起來的時候,頭頂出油,鋥亮鋥亮的。
從事編曲工作將近十年,二哥為枯魚肆製作了三張專輯,擔任《惡毒梁歡秀》的音樂總監,也參與一些別的項目,其間零散的工作不斷,“要生活嘛,只能幹啊。” 二哥總是幹活幹懵的時候,撐著快要睜不開的眼皮這樣說,但每個音樂人都會想有自己的作品吧。
某天,我去到二哥家,客廳電視屏幕上正播放著《亮劍》,二哥在工作間編曲,我問道,你怎麼開著電視啊?二哥說,家裡太清淨,需要點聲響。他去年家裡買了房,最近趕著裝修,父親又生病,處處需要花錢,二哥踏實,所以純粹入世,沒那麼多花花肠子,因此他也是我們這幫人中生活壓力最大的。他賣了去年購入的一台電鋼給父親治病,工人來取貨時,臉上笑呵呵,嘴裡跟我嘀咕著,這是應個急,之後壓力小點再買回來。
“慢慢來,慢慢來。” 我這麼說。
第一次認識桃子,是大家一起吃串,她穿著居家的運動裝,頭髮吃得有些亂,面色紅潤,她對我說:“嗨,我知道你,聽朋友說你歌詞寫得特別好,我這兒有兩首歌你能幫我試著寫寫嗎?” 紅油鍋的霧氣漫在方桌中央,我有些尷尬,不知如何回應,朋友見狀打圓了場。飯後,桃子給我們推薦一家通州可以吃兔子的店,豪爽地說,下次再約。
之後,我繼續忙著伏儀和自己的專輯,二哥也在幹完散活兒的空檔,繼續忙著我和伏儀的專輯,以及鼓捣自己未命名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樂隊的事。二哥終日喪喪地坐在電腦前,一如既往,累了就泡壺茶躺在設備堆裡,俨然如一個程序員,如果有一天,二哥從房間裡秘密造出一架火箭,想必我也不會太驚訝。
第一次聽到《Falling》的半成品是去年的年末,一首桃子自己填寫的英文詞,是味兒很正的英倫情歌,好聽。二哥很興奮。我問,是誰唱的?二哥說,桃子啊。我一時沒反應過來,問,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發?二哥說,隨時,等封面。
確實很隨時。
二哥某天在工作室的群裡出其不意地扔出一首歌曲鏈接,在群裡說了一句 “歌發完了。” 沒有任何計劃,也沒有通知平台。昨夜派對,這個由二哥編曲製作、桃子演唱所組成的樂隊,就這樣冒冒然然,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自己的處女作首秀。
對於首日評論數據未過百的結果,二哥顯得有些沮喪,為這個新成立的樂隊前途感到焦慮。我安慰二哥,是這樣的,慢慢來,積累內容。二哥說,為什麼你們的歌一發完評論一會兒就 999 + 了?我說,因為有前期的粉絲積累,加上音樂類型,現在是這個風口,但數據不代表音樂本身。
二哥大概是不明白,一首作品的成功,並不只是音樂質量,完成音樂只是第一步,二哥不知道,他的第一步做得很好,某種意義上講,比我們都好。這是我喜歡的創作的樣子。
我問二哥,後面的歌打算做成什麼類型?二哥說,哥們兒還沒想好呢。我說,一起想想呗,後面的詞我來寫吧。我以為這麼說二哥會緩解一些,沒想到他更愁了,他說不是沒想過,但是萬一樂隊做不起來咋整啊?我說沒事,做東西嘛,大家先聊好一個比例,盈利就分,虧本就當玩,幾首詞的精力我也不算虧,不要有負擔。二哥總是把可能出現的矛盾直截了當地擺出來,不繞彎子,合作起來很舒服。
自然主義、古典科幻和迷影情結,是我很久之前就想寫的幾個題材,但受限之前的專輯定位觸及不到,昨夜派對的曲風復古,大氣而多變,是一個特別好的載體。
說來有趣,現在成曲的《鯨落》《曲率飛行》和《暖暖內含光》都是在從前被別人棄稿的基礎上,修改完善的作品。
“這首詞沒有點。” 這是之前的音樂人對這幾首作品退稿時的統一評價,他們所謂的 “點”,即是大家喜聞樂見的流行金句,是主觀意義上的 “客觀金句”。在大家熱衷於討論何為獨立、何為流行那幾年,這樣的 “點” 同樣至關重要,它幾乎可以用來衡量一個創作者在創作理念上是否成熟。
我想,只要專輯這個概念還存在,我們又要做專輯,就應該繼續執守符合專輯概念的創作。
我給昨夜派對這一時期的創作定位只有兩個字:浪漫 —— 敬畏自然的感性浪漫,對於空寂宇宙無限暢想的理性浪漫,流行文化與亞文化碰撞所催生出的思潮浪漫。幾首歌如同幾枝不同種類材質的玫瑰,集成一捧有金屬,海浪,復古,游離氣息的花束,以這些 “浪漫” 的制景來虛構一場時空交錯的迷幻派對。
如果說,我把入世的鄉愁與詩意放在了前幾張專輯裡,分發給了陳鴻宇,劉昊霖和伏儀。那么我給昨夜這場派對的就是我積蓄已久的浪漫情結 —— 關於繽紛時空,關於深海星空,關於古典浪潮,也關於小小的迷影趣味。
單曲陸續發出,在這個靠一首爆紅單曲即可立足一隅的大環境中,昨夜派對的關注度只有零星上漲,小半年的時間裡並未掀起任何可見的波瀾,但我們知道,已經有那麼一小撮人開始關注著這個沒有固定曲風可辨識的樂隊,這大概是我們最為溫吞的叛逆。
就像寫《鯨落》時,我說,二哥,你幻想一片深海中一只巨大的虎頭鯨屍體緩緩下沉,身邊不時游過閃光的魚群的場景,那些被潮汐力掀起的洋流就是大提琴的低音,那些魚兒身上忽明忽暗的光就是鋼琴的清響。我這樣描述道。
就像《暖暖內含光》原先是一首填詞,為別人創作的 Bossa Nova 曲風,最後合作搁置,曲另作它用,詞就廢棄了。二哥從小學 Jazz,但不喜看電影,桃子原先駐唱也唱 Jazz,我說,咱們做一首中文爵士吧。爵士用中文最難寫得有味道,正好我這有一首,覺得很合適。這篇歌詞其實是個文字遊戲,裡面見縫插針地套入了 21 部個人心水的國外經典愛情電影,我講給二哥聽,二哥說,電影哥們兒一部都沒看過,但我懂爵士。我給二哥聽了《Casablanca》的插曲《As Time Goes By》,二哥說,你說的感覺我大概理解。最後詞鋪完了曲,事實證明二哥是真的理解。
創作奇妙,大概如此。說著要做出數據,要玩點小聰明做出一些妥協,但一旦當進入創作狀態,這些考量就又全都被拋諸腦後。我想,創作夥伴之間不消磨,對作品還有期待,也許才是目前最應該維持的狀態。
單曲《玫瑰往事》是作為《曲率飛行》的續章來創作的,靈感來自作家劉慈欣著寫的中篇小說《球形閃電》,小說尾段描述了一朵量子態的玫瑰,相當硬核的浪漫。二哥的作曲溫軟、悠遠,旋律性又不至於薄弱,間奏部分以配器旋律為主,我們還嘗試加入一段阿波羅登月時的錄音採樣,濃墨重彩的太空狂想,以低沉沙澀的男聲配唱,再合適不過。這也是二哥的首次獻聲,我們費盡心力勸說,二哥才可算是從了。他把自己關在錄音棚裡,不肯讓人監聽。我們坐在棚外吃橘子,棚內不時傳來哀嚎 —— “太難啦,哥們兒不行了。” 二哥雙手貼著玻璃門望向我們,眼中已無神采,翹著二郎腿正閒侃的我們樂作一團。
作品就這樣一首一首地上線,在獨立音樂被標籤化的當下,我始終認為,獨立音樂只是一種迎合自己的選擇,不必談及其它,創作本身就是快樂的。
七月,暑熱難耐,二哥不期而至地又往群裡扔了一首新寫的 Demo,是一首復古 Disco,昨夜派對的下一首單曲,桃子聽完興奮地發了一堆長語音,中心思想大概是這樣 —— 這歌兒廣場大媽的心臟應該受不了,我笑稱,終於有點搞派對該有的範兒了。我想象,二哥穿著背心拖鞋踏著急促的鼓點,一邊鼓捣電子合成器,一邊煮水泡茶的樣子,出離有趣。
不知為什麼,聽完這首 Disco 的 Demo,我腦海中呈現的全是 Cult 片邪趣而血腥的畫面,昨夜派對的第五首單曲,也許會是一枝充滿電氣和血肉的玫瑰,想法一旦成形就無法抑制,想到這,不禁為二哥想做商業爆款音樂的路還任重道遠而扼腕。
三個月後,昨夜派對的第五支單曲《怪談》後期製作完成。這天,我到二哥家,客廳電視屏幕上的劇已經換成了《我愛我家》,從工作間的窗戶向外望去,小區裡部分綠植已經變黃,醒目中帶著秋天特有的倦意。他指著新購置的一台合成器说道:“這是哥們兒新買的玩意兒,待會兒給你試試效果,巨他媽牛逼。” 說著一臉難掩的興奮。
文 / 唐映枫